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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讯员肖梁
复活
勤俭村口不知啥时立起了一块巨石,可把我怔住了。
透过车窗,正面看去,可见这块两米多高的风景石,被“种”在树坛里,其后是棵庇荫大树,给人一种“背靠大树”之感。
下车细瞧,但见石面上镌刻着两行竖排红色毛体字,一行只有两字,即是村名“勤俭”;另一行的7个字特别引人注目:“中国农民哲学村”。正是这7个毛体字,怔得我好一会才缓过神来:怎么,“红脚梗学哲学”又“复活”了?
图片由邵倩拍摄
“勤俭,已经规划为哲学文化村了。”同行的蔡怡老先生,是个“勤俭通”,对历史上发生在这里的学哲学运动了如指掌,“农民学哲学,早先是很香很香的,后来是很臭很臭的,到了现在又成了勤俭的一块招牌,一张名片。”
面对闪耀着“中国农民哲学村”光环的巨石,聊起名震九州的勤俭学哲学运动,蔡老先生不禁感慨万千,唏嘘不已。
图片由邵倩拍摄
如今已年过八旬的蔡老先生,在上世纪60年代初就作为文化干部被派往勤俭“蹲点”。他在这里“蹲点”数年,除了“三同”(与农民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),就是切身体验在煤油灯下啃“毛著”,在田头地边学哲学、用哲学的情景,然后来一番“去伪存真,去粗存精”,将其升华为“经验”。那时,他真的没有想到,10年后的70年代中叶,他二进勤俭“蹲点”时,根本用不着他去“总结经验”,“勤俭大队农民学哲学”,早像盛开的木棉花——红透了。
左边是蔡怡右边是姜汝旺
“红透”的岁月,勤俭的每一天都是喧闹不堪的。取经、参观的队伍不远万里,纷至沓来。勤俭的道路上,车水马龙,有如当今热闹的旅游景点;学哲学展览馆里,人声鼎沸,就像突然出现抢购浪潮的百货商场。来人的层次越来越高,连陈永贵副总理、西哈努克亲王,也像排队似地等着来访。
特快列车,在江山城区风驰而过,却在勤俭村附近毫不起眼的小站停上一两分钟……
图片由小G拍摄
最红的人,莫过于大队党支部书记、被称为“红脚梗哲学家”的姜汝旺了。谁能料想,他这个只读过小学的“红脚梗”,把哲学课讲到北京的中南海去了。周恩来总理曾隔帘听他讲课,包括时任湖南省委书记华国锋在内的10省市党委书记坐在台下为他鼓掌,阿尔巴尼亚、朝鲜、新加坡、缅甸、挪威等20多个国家的来华贵宾也做了他的听众……
姜汝旺图片由祝旖波拍摄
随之,姜汝旺的头衔也越来越多:县委委员、省委候补委员、省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——据称,这是一个比当今省委组织部副部长、宣传部副部长更有分量的官。
那阵子,姜汝旺什么都不愁,只愁分身乏术。对此,蔡老炳如观火,我也有切身感受。当年,我曾像当今的“追星族”一样,慕名徒步几十公里“追”到勤俭,惟一的愿望就是“与姜汝旺握一下手”,可到头来连个人影也没见着。当地人相告,一般人要与姜汝旺见上一面,那绝非易事,更不要说与他握手聊天了。
姜汝旺红透了,勤俭红透了,真的红透了。
姜汝旺生产劳动在前图片来源新华社
然而,“物极则反,事极则变”,学哲学的勤俭,“红脚梗哲学家”姜汝旺,用自身的命运验证了这个古老的哲学命题。
年10月的一声惊雷,驱散了笼罩在北京的满天乌云,却让原本流光溢彩的勤俭黯然失色,犹如灯火璀璨的夜晚遭遇突然停电。“最最革命”的姜汝旺成了“反革命犯”而锒铛入狱,勤俭成了一个不齿于人的“黑典型”。当时的勤俭,真的就像“遭遇突然停电”,变得一团漆黑。江山人,还给勤俭“红脚梗”学哲学创造了一个歇后语:空饭甑蒸饭——里头空。歇后语就当歇后语,倒也罢了;让勤俭人感到“鼻子挂秤砣”的是,众口交传,讹以滋讹,最终把一句歇后语演化成了“真实故事”,说勤俭人所谓学哲学,就是耍耍嘴皮不干活,到头来穷得无米下锅,只好以“空饭甑蒸饭”遮面子,蒙骗虔诚的参观者。
“这真是无稽之谈。”蔡老连连摇头说,“真是可笑得很!”
真是一个笑柄!流传的故事,是个笑柄;这样流传,是个笑柄,连“红脚梗”学哲学本身似乎也是个笑柄。
图片由勤俭村提供
“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”上世纪90年代初,我来到这里,发现除了一些斑驳陆离的旧墙上,依稀可辨“种田人就是能学好用好哲学”之类的过时标语,勤俭村那些红极一时的情景确实“都付笑谈中”,甚至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,连“笑谈中”都鲜有提及了。
不过,曾在勤俭“蹲点”多年的蔡老先生对勤俭的情感却历久弥深,对“姜汝旺们”的学哲学运动始终持有“一家之言”。
蔡老说,当年“蹲点”,他一日三餐便是在姜汝旺家搭伙的,“一个月结算一次饭钱”,与姜家的关系可谓“亲如一家”。平日里,他与“姜汝旺们”打成一片,耳闻目睹他们运用“一分为二”、“对立统一”、“量变质变”、“内因外因”等哲学原理,发现问题,分析问题,解决问题,打心眼里认同学哲学活动,认为“学哲学能够派上大用场”,绝不是后来人们笑话的“空饭甑蒸饭”。不过,他对姜家、对勤俭情有独钟,还不光是这些缘由。
图片由祝旖波拍摄
“可以说,学哲学救了我一命。”蔡老这一说,简直吓了我一跳:此话怎讲?
原来,在“文革”初期的一次大会上,他突然被宣布为“反对毛主席的全国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”,说他参与了一起全国性的公然反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大案。“那时,我哪有这么高的认识水平啊?”蔡老说。他当时一听,犹如五雷轰顶,认为自己“死定了”;家人与朋友,甚至连看守人员也都防着他“随时自杀”。幸好,他多年在勤俭“蹲点”,也已养成了“遇事论哲理”的习惯。结果,在长达5年的隔离审查、劳动监督中,他时刻运用“透过现象看本质”、“事物都有两面性,坏事也能变好事”等哲学观点辩证思考、沉着应对,再冤再苦也不怨天忧人,彻底打消了自杀念头,借机多看书看报充实自己,多交朋友丰富人生,还借助会开拖拉机的强项,当起拖拉机“师傅爷”,弟子满江山……
人们常说,数学使人精确,哲学使人聪明。在古希腊,人们把哲学称为“智慧学”。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,曾赞誉哲学是“人类最崇高的学问”。学哲学本身有什么错?
“把姜汝旺他们学哲学捧上天,当然是‘文革’造的恶。”蔡老运用关于“度”的哲学理论说,“但是,一棍子将其打死,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了。”
多少年来,勤俭红也好,黑也好;香也罢,臭也罢,蔡老总是不离不弃,像走亲戚一样地常到这里走走。每次到勤俭,他都要去看望姜汝旺。
图片由祝旖波拍摄
如今,已是耄耋老人的姜汝旺,住在一个小池塘旁的两层楼农房里。
姜汝旺的身体偏矮不瘦,一顶蓝色鸭舌帽戴在头上,似有一种与普通村干部不一般的风度。上世纪90年代初,我曾上门采访过他。与那时相比,他在外貌上的变化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,说起话来也仍是“满口哲理”,连挂在中堂的对联也颇有“哲学味”。一副是:“一分为二看自己赞扬声中找差距”;另一副是:“但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”。似乎,他的“哲学家”形象已经“复活”,成了一位“老哲人”。
不过,聊了几句,他给了我一个强烈的印象:说话的胆子变大了,真的变大了。说起社会上的种种不公平现象,他直抒胸意,口无遮拦;说起自己的遭遇,更是义愤填膺,辨若悬河。
“我被抄了几次家,许多珍贵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了。”姜汝旺脸色凝重地说,“邓颖超、周恩来、胡耀邦、李先念等中央首长,都曾给我写过亲笔信,现在我一封都拿不出来,也不知去向。”
后来,我在勤俭学哲学陈列馆里看到一封邓颖超于年10月19日写给江山县革委会“夏好礼同志”的亲笔信。信中称姜汝旺在北京讲哲学课,“讲得很自然,内容也精辟,我们很受教育,很高兴”,信尾还让其代她向姜汝旺等问好。从这封信推断,姜汝旺说有那样一些信,或许“确有其事”。如今,回首往事,他感到那些信“真的非常宝贵”,不知去向“真的非常遗憾”。
姜汝旺同志经常走田头、串农户,掌握村情民意图片来源于勤俭村
“人贵有自知之明,”聊起如今的生活状况,姜汝旺叹着气对我说,“但太有自知之明,也是要吃亏的。”
这话当然是有特殊背景的。当初,他虽被任命为浙江省革委会政工组的副组长,可他自知“文化水平不高,知识能力不够”,只到安排给他的办公室里坐过几分钟,没有正式报到,更没有正式在那里上过班。有人悄悄告诉他,他倘若在那混几年,哪怕几个月,证明在那发过工资,或许他今天就拥有“落实政策”的份儿。遗憾的是,他“太有自知之明”:“陈永贵当得了国家副总理,你还当不了省政工组的副组长?”要是那样的话,不至于到如今,他本人的收入主要靠村里给的每月元的“特殊津贴”。“特殊”之处,就是村里“复活”了一个学哲学陈列馆,凡到陈列馆参观的人都希望看到今日的姜汝旺,这笔津贴差不多就是他的“出场费”。
屋顶呈人字型的勤俭学哲学陈列馆,与姜家近在咫尺。姜汝旺陪着我和蔡老走出他的家门,绕过小池塘,拐个弯,几分钟就到了。
勤俭学哲学陈列馆图片由邵倩拍摄
原以为,他是去给我们当“导游”的。到了那里才知道,并不需要劳他亲开尊口。陈列馆里,有漂亮的女孩作讲解员。她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,一边领着我们在一块块展板前走动,一边给我们讲解,讲得有声有色,娓娓动听。不过,对“熟门熟路”的蔡老先生来说,那完全是多此一举。因为,这个陈列馆就是他协助搞起来的。
“差不多还是老样子。”蔡老指着馆内的展板,饶有兴趣地对我说,“前一次搞展览馆,我也是具体参与的……甚至,我还开拖拉机为建造展览馆运过砖瓦哩!”
勤俭学哲学陈列馆内部图片由邵倩拍摄
这个“前一次”,说来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。曾是摄影记者的蔡老,摆脱“现行反革命”的嫌疑不久便二进勤俭“蹲点”。那时,他除了拍拍照片,就是奉命捣鼓学哲学展览馆。不过,这个展览馆红了几年,就因勤俭“遭遇突然停电”而闭门谢客。接着,馆内的那些展板成了“有毒”的垃圾,遭到人们的唾弃。之后,伴随商品经济的浪潮滚滚而来,昔日的学哲学展览馆,先后成了生产服装、火腿的车间……完了,像画了个圆圈,终点落在了起点上,“前一次”的展览馆又“复活”成了“这一次”的陈列馆,来了一个否定之否定。蔡老是“前一次”的始作俑者,又是“这一次”的复活者,也就难怪馆内格局“差不多还是老样子”了。
的确,随着漂亮女孩的讲解,我对呈现在眼前的展板总有一种“似曾相识”之感。
这张年8月16日《人民日报》的一版,我当年曾捧在手上一个字一个字细读过。记得那时的读报是很讲究“顺序”的。先是读报眼里的毛主席语录:“让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书本里解放出来,变为群众手里的尖锐武器。”接着读占了绝大部分版面、署名“浙江省江山县勤俭大队党支部”的文章,题目是《种田人就是能学好用好哲学》;最后读“短评”:《思想建设的一个重要问题》。当时,读这张“中国第一报”头版上的文章,感觉“很神圣”,让人刻骨铭心。
图片由小G拍摄
这份年春季广交会上的“展品”,十七八年前,我曾在某个档案室里偶然看到过,当时很想写一篇题为《江山首件广交会展品》的文章,后被友人劝阻。友人说,“别赶这趟浑水了!”当年的广交会,一进大门,映入眼帘的便是勤俭大队学哲学的“展品”;参展的国内外客商,全都拿到了主办方分发的“特殊礼品”:一本图文并茂,中英文对照的小册子。小册子的封面是红色的,封面上一行大字——“种田人就是能学好用好哲学”,是经过烫金处理的,凸现其非同寻常的珍贵。
这部取材于勤俭农民学哲学的越剧《半篮花生》,我曾看过许多次,当时还能跟着哼几句呢。据媒体披露,这部戏的走红,是毛主席在杭州看到后说了话。他老人家开口说:“这个戏有戏,一家人都很可爱,说明农民不但可以学哲学,而且可以学好哲学。”老人家有这么一句话掷在这里,那还了得!排戏、拍电影、上电视、出版连环画……“好戏”连连,让我至今记忆犹新。不过,绝没想到,如今,陈列馆里还“陈列”着电影《半篮花生》……
勤俭学哲学陈列馆内部图片由小G拍摄
看看这些“展品”,真的“差不多还是老样子”。不过,说一样,也不一样,真的不一样。瞧,这块“功过是非后人说”的展板,“前一次”的展览馆里是绝不会有的吧。这种“留待后人评说”的说法,极像有的人评价江山的另一位名人——戴笠。章士钊曾为戴笠写过一对名联:生为国家,死为国家,平生具侠义风,功罪盖棺犹未定;誉满天下,谤满天下,乱世行春秋事,是非留待后人评。然而,姜汝旺的是是非非,与特工王的“誉满天下、谤满天下”,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戴笠“杀人如麻”,杀日寇汉奸,也杀共产党员、进步人士,而曾是“反革命犯”的姜汝旺并无命案。细看展示在另一块展板上的印影件,江山县人民法院于年12月25日作出的“刑事判决书”,所列姜汝旺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的主要“罪状”,也就是“四出游说,作黑报告,写黑文章”等,而且,金华地区中级人民法于年12月3日作出了“复审判决”,认定“姜汝旺的问题,是在‘文化大革命’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生的”,遂“改判姜汝旺无罪”。这,怎不让人嗟叹不已呢!
后人如何评说,姑且不去管他。今天的姜汝旺,究竟是何许人也?
图片由小G拍摄
如今,冲着哲学村之名求访勤俭的人越来越多。但凡冲着哲学村之名造访勤俭的人,可以说无一例外地都想去看一看姜汝旺。不久前,一帮来自中国社科院研究哲学的专家来到勤俭,也特意拜访了他。事后,我在《中国社会科学网》上看到一则消息说,姜汝旺回忆了当年学哲学的情景,热情地回答了哲学专家提出的问题,还就“当今社会发展存在的问题交换了意见”。这则消息最后说,“同行人员都感到深受启发”。
呵呵,社科院的哲学家也“感到深受启发”!
无疑,在他们的眼里——或许,在很多人的眼里,姜汝旺已经“复活”为历史上的“学哲学名人”。
学哲学陈列馆的对门,即是勤俭的村部办公房。这是一幢据行家认为具有俄式风格的建筑,是当初为迎接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造访而由政府出资专门建造的。后勤俭“遭遇突然停电”,计划中的西哈努克勤俭之行也嘎然而止。
图片由勤俭村提供
“如今,你们还学哲学吗?”坐在村部会议室里,我很想这样问一问在场的数名村干部,但欲言又止。问什么呢?难道还希望今天的村干部像当年的姜汝旺那样炼油灯下啃毛著,然后一股脑儿写哲学文章,受邀到处作学哲学报告,以至于成为学“红脚梗哲学明星”?这是不可能“复活”的,就像西哈努克亲王不能“复活”来访,陈列馆不能“复活”门庭若市的情景一样。
除了立起哲学村的巨石,把昔日的展览馆“复活”为今日的陈列馆,让“红脚梗哲学家”也“复活”为“学哲学名人”,哲学村的“复活”,还应“复活”什么呢?说起这一点,我与对哲学村感情特殊的蔡老先生都陷入了沉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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